最后的小脚
最后的小脚
东南网8月5日讯(海峡都市报闽南版记者 花蕾 林继学 陈世国 杨炯 实习生 王伟森 摄影:黄谨 夏鹏程)泉港区峰尾镇,7年前还有120多位缠足老人,而今只剩下20多位。她们很可能是泉州乃至中国最后的小脚老人。
你知道吗?她们有的睡觉时从不脱鞋,自制的小布袋套在脚上,就直接上床了;有的即使脱鞋睡觉,在睡前洗脚时也要把门反锁起来,从不让家人看到她的脚。
她们多数已过耄耋,有的已至期颐,走1米的距离,要花上4分钟;有的最近一个月走得最远的距离是短短的5米;有的一辈子从没出过村;有的甚至从没离过家。
她们回忆往昔,残酷时摇头叹息,悲伤时掩面而泣,满足时静静陶醉。38岁时就丧夫的张生娘老人,曾跪着在沙滩上扫海蛎、在野外割草,坚强养活了三个孩子。昔日的小脚,曾让年轻时的肖娘收获了爱情,但也让她留下了终生的遗憾,至今她都没能走到山上丈夫的坟前,一诉思念之情。
她们的小脚,曾经象征着美丽与身份,只是历史的末班车、时代的变迁改变了世人的目光,也改变了她们的内心,那种“像在动物园里一样被围观”的遭遇,让小脚甚至成了“一辈子的禁忌”。
经历风靡、衰退并行将消失的三寸金莲,究竟隐藏了多少故事和秘密?我们循着一个花8年时间专注拍摄缠足老人的摄影师的脚步,走进了泉州峰尾镇诚峰村。
这个曾以“众多足小”闻名的小镇,在20世纪初期,妇女裹脚率高达95%。
四川大学杨兴梅教授说,缠足的风行,是一个时代对美的认识。人大博士马国栋则说,女人裹脚是满足男性病态的审美观,社会上形成了以丑为美之风。
究竟是美是丑,峰尾镇的小脚老人们似乎已经不再关心,就像张生娘老人一样,每天看着门外人来人往,一天就过去了。我们冒昧探访她们终将逝去的缠足人生,只为记录一段有着中国千年历史缩影的记忆。
探访
渐渐逝去的缠足人生
张生娘坐在门口,看着马路上人来人往,静静地度过一天
7月30日清晨7点多,阳光照进泉港峰尾镇诚峰村中岗路红山边一栋6层楼高的房子,98岁的张生娘刚刚起床不久,对着马路的开放式房门已经完全打开,小女儿特地给她选了这样的房间,让她每天都可以看到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。
摆上脸盆、舀两碗凉水、再掺些热水、接着扯下衣架上的毛巾,张生娘一天的第一件事——洗脸,有些用力,脖子、耳朵后面被她搓洗得发红。一系列熟练的动作下来,她始终没离开那把塑料椅。
接过女儿递来的红茶,配着饼干,张生娘慢慢嚼着早餐。“现在妈妈走路必须得扶东西,出门靠拐杖。”小女儿指了指靠在墙角的拐杖说,热水壶、水桶、下水管道的位置也都设在墙边,就是为了方便妈妈洗脸。
小女儿一边比划着一边往外走,张生娘的眼睛追着女儿出门,直到女儿拐了弯,她才恋恋不舍地把目光投向门外马路上来往的人。她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门口,塑料凳下面的一双小脚,道尽着她的沧桑。
跪着走出全家的生路
缠着小脚的张生娘,没法干体力活,只能去海边扫海蛎壳来卖。沙滩很软,小脚踩下去整个小腿都会陷进去,她只能用膝盖代替脚,跪着在沙滩上移动,身后留下两条深深的印痕,像极了车碾过的辙痕。
6岁时,张生娘被婆婆抱来当童养媳,8岁时,在她缠脚的数月后,脚趾和脚后跟开始溃烂流脓,婆婆嘴里念叨着“不烂不小,越烂越好”,把咸菜叶贴在她脚上,说可以防止发炎。
她害怕婆婆责骂,晚上脚疼得再厉害却不敢哭出声,只咬着被子偷偷呜呜哼着。裹脚布被缠得复杂,缝得结实,她几次想找剪刀拆开裹脚布,却怎么也找不到剪刀。
成家以后,以为有了丈夫可以依靠,不料38岁那年,丈夫因病去世,养活3个孩子的重担压到了她肩上。那时,大儿子10岁,两个女儿一个6岁、一个3岁。邻居都劝她把两个女儿送人,可她舍不得。
为了养家,缠着小脚的张生娘,没法干体力活,只能去海边扫海蛎壳来卖。每天早上5点,她要步行到2公里外的海边扫海蛎壳。沙滩很软,小脚踩下去整个小腿都会陷进去,要用手去帮忙,才能把脚拔起来。于是,她只能用膝盖代替脚,跪着在沙滩上移动,身后留下两条深深的印痕,像极了车碾过的辙痕。
刘萍珍是张生娘的大孙女,小时候,她是阿嬷的小尾巴,常跟着去海边,“去晚了,别人会把海蛎壳扫光的”。在刘萍珍的记忆中,有一年的八月十五,月亮特别亮,阿嬷以为天快亮了,拉着睡眼惺忪的她往海边赶,结果扫了好久海蛎壳,也没见别人来,后来才发现是她们去得太早了。“那时阿嬷每条裤子的膝盖处总最先上补丁,阿嬷这辈子什么罪都受了”。
“印象里,妈妈的膝盖和腿上全是厚厚的老茧,用手一揭,就掉下一个硬壳。本该长在脚底的老茧,却长在膝盖上,为了养活一家人,她跪着走出全家的生路。”张生娘的大儿子回忆,爸爸去世后,妈妈要独自去野外割草生火做饭,割草时小脚蹲不稳,就把袋子或纸板垫在膝盖下,割完这处再爬到别处割,膝盖跪疼了,就坐在地上。
“一袋子草有60多斤,她半拖半抱地把袋子扛回家。长年累月跪着干活,让她的膝盖落下毛病,天气稍有变化,膝盖钻心的疼。妈妈围着家转了一辈子,以前围着家里生计转,现在围着家里几平方的屋子转。”
大孙女的到来让张生娘很开心
阿嬷一辈子的禁忌
大孙女说,阿嬷睡觉从不脱鞋,直接把布袋套在脚上就好了,阿嬷的脚从不让人看,理由怕吓到孩子。“只有爸爸见过她的脚,因为等阿嬷百年之后,爸爸要给阿嬷洗身子,迟早都要看的。”
“妈,吃中饭了。”11点多,小女儿端着一碗牛肉饭、一碗海蛏汤走进来。女儿搀着她坐到椅子上,看着黄澄澄的饭,张生娘平静的脸上有了笑容,脸上的皱纹顿时成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壑。她拿起勺子舀了勺饭送进嘴里,不忘再来勺汤。十五分钟后,饭和汤一扫而空。
“我妈胃口和牙都不错!”女儿边收拾碗筷边说,妈妈95岁时,还能做针线活,对着太阳穿针,一穿一个准,她穿的小鞋全是她自己做的。
午饭后,张生娘兴致不错,想去门前回廊里坐着。女儿起初不愿让她去,害怕地板滑,“我们觉得妈妈像个名贵的瓷器,可经不起摔摔打打。”但想到妈妈难得主动开口要求,她同意了。
张生娘一手扶着女儿,一手摸着墙,一步步艰难地挪向回廊。从她的房间到回廊,短短5米距离,却是她最近一个月走得最远的距离。门前的狗可能许久没见她,扑上去示好,但链子不够长,扑腾几下放弃了,在离她一米外地方蹲着,静静地守着她。
下午快2点,一阵爽朗的笑声传进来,刘萍珍来看阿嬷了。“这么久没来看我啊!”张生娘嗔怪着,刘萍珍撒着娇从后面搂住她的腰,嘴里一个劲喊着“阿嬷好”。她知道张生娘可能要午睡了,麻利地从张生娘的床铺下,翻出两只藏蓝色的小布袋。
她拿着布袋靠近阿嬷,张生娘却摇着头推开她,表情突然变得严肃。“阿嬷误会了,她以为我要给她脱鞋子。我只想把布袋套在她脚上。”刘萍珍说,阿嬷睡觉从不脱鞋,直接把布袋套在脚上就好了。布袋长15厘米,宽10厘米,底部已经被磨出了洞,洞周围有一圈粗粗的针脚。
“脚是阿嬷一辈子的禁忌。”张生娘的大儿子承认,只有他看过她的脚。“阿嬷说怕吓到我们,从来不让我们看。”刘萍珍补充道。
下午3点多,张生娘醒来,头枕着左手侧躺在床边,盯着地板发愣。突然,她起身去拿靠在墙边的扫帚,以床中心开始清扫,小脚始终悬在半空。她整个人粘在床尾,伸直胳膊去扫2米外的地方,每扫一下,就会偷偷笑一下。
“阿嬷爱干净,闲不住。”刘萍珍说,阿嬷曾在南街经营过一个小卖部,直到她80多岁才关掉,后来随着子女搬到了红山边的新居,“所以,说起阿嬷的名字,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”。
如果这话传到肖娘耳朵里,她肯定会重重地哼一声,说句“我就没听说过她呀!”
肖娘喜欢窝在屋里
一辈子窝在屋也不烦
丈夫在世时,柴米油盐都是他买回来。现在,一切生活用品都是子女置办,子女买什么,她吃什么,从不挑剔。肖娘说,“我生来一副好脾气,一辈子窝在屋也不烦。”
93岁的肖娘住在后街一栋三层的石头房里,沿着张生娘小卖部旧址往前走,直到一个三岔口,拐进后街,左手边有棵半人高的小树,旁边就是肖娘家。
推开粗糙的木门,伴着门的吱呀声,肖娘在昏暗的屋里转过头。前一刻,她正坐在水管前,望着滴滴答答的水滴出神。
石头房里,她一个人住在一楼,楼上已经没法住人了,“房子老了,快塌了”。她的房间有些拥挤,一张古眠床占去大半,床边留下只容一人通过的过道,过道上搁着两把椅子,肖娘在屋里来回走动,都得扶着椅背。
她颤巍巍地站起来,把手搭在椅背上,眼睛一会低头看看脚下的地,一会看看前方,脚慢慢往前挪。1米的距离,她花4分钟才走完。
肖娘左手扶着床沿,右手从床头里摸出一把蒲扇,用扇柄敲敲颈椎,自言自语:“这桶水滴得慢,脖子都杵酸了。”不需要别人的回应,她继续念叨着,“太阳这么烈,我的花呀!”她重新坐下,眼睛瞅着门外,手里噗嗒噗嗒摇着扇子。
从这个角度望出去,灿烂的阳光照射在门前花圃里的茉莉花上,阳光泻了一地。说起缠脚,肖娘思绪飘得有些远,她骄傲地说,以前丈夫总夸她的脚好看。丈夫常年在外跑船,她在家里织布,做饭。为了给她省脚力,丈夫在门前的空地上,用砖头垒起一个花圃。她在花圃里种上应季青菜,省得出门买菜。丈夫在世时,柴米油盐都是他买回来。现在,一切生活用品都是子女置办,子女买什么,她吃什么,从不挑剔。“我生来一副好脾气,一辈子窝在屋也不烦。”
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,花圃上搭着一架葡萄藤,三四串紫溜溜的葡萄垂下来,藤下种着一排排密密的空心菜,阳光从茂密的葡萄叶缝里点点滴滴漏下来。可能被阳光晃了眼,她半闭着眼睛,口中念念有词,“下午要浇水喽!”
103岁的刘娘,如今根本不出门,整天在床上
从没把丈夫送到终点
肖娘说,因为这双小脚让丈夫看中了她,但也因为这双小脚,带给了她最大的遗憾。她这一辈子,从没把丈夫送到终点,年轻时出海只能送到村口,去世时下葬的那天,也只能送到山脚。
肖娘回忆,她5岁生日那天,妈妈用热水给她洗净双脚,趁脚温热,把大脚拇趾外的其他四趾用力往脚心拗扭,在趾间撒上明矾粉,再用布裹紧,她疼得哭喊起来。怕她乱动,缠不紧,阿嬷从后面按住她。每隔一两天,妈妈要拆开再裹一次,一次一次慢慢加紧,直到把脚裹成一个尖,再用针线密密缝合。这段时间会持续三四个月。
白天,她疼得没法站立,只能躺在床上,三餐都在床上吃。晚上睡觉,她要把脚放在被子外,脚闷在被子里,像在炭火上烧一样。夜里疼醒,又坐不起来,她就躺在床上哭。妈妈说,“小脚走路摇摇摆摆,那叫美仪美态,将来相亲定聘要拿女孩的鞋样给男方看。十分美人九分脚。”她知道嫁人是天大的事,只得忍着疼。
肖娘好像想起什么,又扶着椅背,佝偻着脊梁,往床边挪,她在床头摸索到一个开关,“啪”一声关掉风扇,“电费贵着嘞,怎么能忘记关呢!”又扶着床沿一步一步往回移动。她调整姿势重新坐下,半个身子缩进藤椅里,侧脸看着花圃,念叨着,“今年应该种丝瓜呀!”
思绪又回到过去,她说,因为这双小脚让丈夫看中了她,但也因为这双小脚,带给了她最大的遗憾。她这一辈子,从没把丈夫送到终点。丈夫生前,每次送他出海,她只能送他到村口。从村口到码头有1公里远,丈夫心疼她小脚会疼,早早催她回去。她站在原地,眼巴巴看着丈夫走出村口,身影越来越模糊。
肖娘73岁那年,丈夫去世。下葬那天,她拄着拐杖,跟着队伍后面,勉强走到山下。丈夫的坟挖在山上,她却没法爬上山。
“看着丈夫的棺木被别人抬上山,我只能坐在车里哭啊,一个劲地哭,可哭也没办法啊,我上不去呀!”每年清明,孩子们都上山祭拜,她也从没去看过丈夫的坟墓,“年纪大了,孩子们也不敢背我上山。”肖娘用扇子挡住脸,声音有些哽咽。
她看了眼屋顶蓝白相间的塑料布,“房子雨天漏雨,儿子给房顶铺了层塑料布。”眉眼间有些柔和,“守着房子花圃过了一辈子,哪天塌了哪天我就走了。”
肖娘用扇子指了指对面荒草丛生的房子说,“以前里面住着个刘娘,年纪比我大,脚也比我大”。肖娘口中的刘娘今年已经103岁了,20多年前,她已随着子女搬出了后街。
刘娘将蓝色的裹脚布缠在小脚上
白发人送黑发人
刘娘的曾孙女小黄发现,随着周围亲人一个个过世,太奶奶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默。刘娘一共生了7个孩子,现在还有3个,4个已经过世了。
刘娘住在女儿家,下午5点多,刘娘半闭着眼睛,懒懒地倚在床头,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。床边矮柜的花瓶里插着几枝干黄的桂花,散发着香气,屋里只有风扇“嗡嗡”转动的声音。
刘娘缓缓睁开眼睛,女儿唤她吃晚饭了。女儿把一碗鲜虾汤放在矮柜上,把米饭递到她手里。她双手端着米饭,身子往前凑了凑,舀了满满一勺饭送进嘴里,使劲咀嚼让她的腮帮鼓起来,动作有些僵硬,更像是完成一个惯性动作。
“这是我妈今天第五顿饭,能吃是福。”刘娘的女儿笑着说,妈妈每天早上5点起床,吃第一顿饭,早上10点,中午12点,下午3点、5点都是妈妈的饭点。在女儿的记忆中,刘娘以前只反复做着三件事:织布、做饭、带孩子。
“前几年,母亲还能织布消遣,这几年,母亲一年一个样,手上没力气了,连织布也做不了,大多时间,就是静静坐在屋里闭目养神。”
刘娘16岁嫁进黄家,白天,她踩着小碎步,袅袅婷婷得去夫家的造船厂,为工人们做饭,家和造船厂之间的路,是她走过最远的路。晚上,她开始织布,孩子们从小都是伴着织布的“吱呀”声睡去。刘娘一共生了7个孩子,现在还有3个,4个已经过世了。
“白发人送黑发人。”刘娘的曾孙女小黄发现,随着周围亲人一个个过世,太奶奶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默。“听奶奶说,虽然太奶奶从没出过村口,但以前还会出门的,现在太奶奶根本不出门,整天歪在床上。
刘娘眯着眼睛,不声不响在床头坐了1小时。孙媳妇过来拿走花瓶里枯黄的桂花,插进新鲜的,她的眼皮动了动,“只有换花时,奶奶脸上的表情才有难得的松动,但也看不出喜乐。我想她是高兴的吧!哪个女人不爱花呢?”
刘娘也从不让别人看见她的脚。在小黄眼中,“太奶奶的小脚上永远裹着厚厚的布,有时蓝色,有时黑色。”晚上6点多,小黄把洗脚水端进屋里就自动退出来,从外面带上门。“噔”一声,小黄知道太奶奶把门从里面锁上了。
“太奶奶洗脚从来不让别人帮忙。洗脚水都是第二天,太奶奶起床了,我们才进去倒的。”小黄说,“我们之间好像达成一种默契,从来不去探寻太奶奶小脚的秘密。”
晚上7点多,刘娘已经进入梦乡,张生娘则还坐在椅子上,看着暮色笼罩下来,街道沉入夜色,手里还攥着1小时前吃晚饭时,女儿递给她擦嘴的纸巾。
“一天过去呐!”她双手提着椅子,腿配合着微微站立,把椅子挪向墙边,低头从桶里舀了两碗凉水,再掺些热水进去,开始和早上一样,用力给自己洗了把脸。
“睡啦!睡啦!”
追寻
在最后的小脚女人镇,刘宗训用8年记录120位小脚女人
缠足老人7年走了100个
刘宗训花了8年,记录了120多名当地的裹脚老人
在泉港区峰尾镇,7年前有120多位小脚老人,留下了影像记录;而今,这一数字只剩下20多个了。
记录者,是在当地开了30多年照相馆的刘宗训。8年来坚持在田间屋头拍摄,如今皱纹爬上了他67岁的沧桑额头。他记录着,小脚女人曾经的美丽与身份象征,之后被逼视,如今只剩下猎奇。
峰尾镇,可能是泉州最后的小脚老人镇,也是泉州最多的。
为何是峰尾镇?更令人费解的是,紧邻的钟厝与叶厝两村罕见缠足,惠安女更是几乎无人缠足?福建人缠足史,又从何而起,从何而终?
大户人家才会缠脚
8年来,刘宗训拍下120多位小脚老人,月牙形、竹笋形、弯弓形……
“我拍过的东西太多了,当我看到那一双双的小脚,才感到如此强烈的震撼!”刘宗训说,绣花鞋漂亮,藏在鞋里的小脚其实不好看,脚掌都畸形了,走路都摇来晃去,“可怕,太可怕了”。
刘宗训很小的时候,就看到母亲的那双小脚。在村人和同学的嘲笑声中,他和母亲都有着一种莫名的自卑。孩提时,他会跟母亲去外婆家,五六公里路,母亲要停下歇十来次,路过一座独木桥,小脚的母亲不敢走,只能爬过去。
这不是要让人残疾吗?当听说外公在泉港山腰开商铺,是大户人家时,刘宗训更不理解。
“4岁那年,你外婆就要给我绑脚,外公很心疼,看得眼泪直掉。谁叫我们是有钱人。”母亲健在时,每每被追问,都感叹不已,那时找婆家得找媒人,找媒人得先看鞋样大小。
老人们心里更难受
“心里面,母亲比我更难受。”刘宗训的母亲活了80多岁,洗脚时连儿女都避着。刘宗训的一个好友的小脚母亲在新加坡,20年前来泉探亲,在机场招到人们围观,“就像是在动物园里一样”。
8年前的夏天,刘宗训开始寻访小脚老人。
许多老人不愿让人拍,“她们知道自己的脚太奇怪了,不喜欢别人的眼光”。一位老阿婆总坐在门口缝鞋,刘宗训说明来意,阿婆立刻用手挡脸,缩到门后。几次登门,外加阿婆子女劝说都没用,最后他只能偷偷用长焦拍下瞬间。
刘宗训发现,老人们在意的,其实就是别人的眼光。有一次偷拍,被翻晒被子的阿婆发现,很生气。刘宗训一边道歉,一边给她看其他小脚老人的照片,“看到有熟人的,她就笑了”。
120多位老人,120多张相片。最近五年来,被刘宗训记录的这120多位小脚老人,绝大部分都陆续去世,如今峰尾镇的小脚老人只剩20来位。
李煜影响了福建人
泉港峰尾裹脚老人群体,也许能讲述福建人缠足的历史。
泉港区政协郭民富委员说,裹脚大概兴起于1000多年前的五代,李煜爱小脚,直接影响到了福建。40岁的郭民富是土生土长的泉港人,从小也见到身边有许多裹脚的老人,奶奶就是其中一位。为研究裹脚的情况,他曾到几个村做调查。
郭民富分析,五代在福建有着特别的意义——唐末,三王入闽,建立闽国,而闽国恰恰是被南唐国所统一的,“如果说后主李煜的嫔妃最早裹脚,那当年同属一国,福建人肯定会受到此风气影响”。
福建考古界的发现,证明福建女人裹脚的历史,至少在宋朝已存在。
泉州市文物保护研究中心研究员陈鹏鹏教授说,福州发现的南宋赵氏宗族贵妇黄昇墓,陪葬品中就有裹脚带。这座墓是1975年掘出的,这条裹脚带是福建发现最早与裹脚有关的物品。
“黄昇的父亲叫黄朴,是福州状元,任过泉州知州兼提举市舶司,当时福建达官贵人家室就会裹脚。”
峰尾镇“众多足小”
峰尾镇的百年老街,曾以“众多足小”在闽南语中形成了固定搭配。
20世纪初,泉港峰尾、肖厝一带妇女裹脚率达95%。到2007年统计发现,裹脚老人还有123位。
“当缠足成为社会风气,大家就都会跟风,这种禁锢女性的理学思想盛行于宋代,不裹脚的女子就会被耻笑。”郭民富委员说,泉港峰尾女子裹脚之风,在明清时盛行。
妇女裹脚的现象,为何在峰尾如此普遍?背后是小镇繁荣的经济。
位于福建东南沿海突出部位的峰尾,是南北水陆交通要冲,海上贸易繁忙,清光绪年间有渔船、商船100多艘;抗战时拥有大小海运商船186艘,商人云集、商行林立,被喻为“小上海”。
繁华的商业经济,让小镇的女子免于干活,也使得全民缠足成为可能。
郭民富的另一个调查印证了这一推理——当地裹脚老人以刘姓、肖姓最多。原来这两大家族,当年是峰尾、肖厝一带做海上贸易实力最雄厚的,“男人在外赚钱,养家绰绰有余,女子不用到海边或田里干活”。
当然,峰尾镇之所有还有这么多小脚老人,和她们的长寿有直接关系。峰尾是有名的长寿之乡,如今的小脚老人也都在百岁上下,泉州其他乡镇的小脚老人一则少,二则可能多已作古。郭民富还说,泉港小脚女人普遍长寿,也和“忍让成韧”的性格有关。
惠安女为何不缠足
在峰尾镇,裹脚如此普遍,以至形成“缠脚村”,而在不远的惠安惠东地区,惠安女却都不裹脚,人称“粗脚”。更费解的是,山腰街道的钟厝与叶厝两村,紧挨着峰尾镇,也罕见裹脚。
千百年来,峰尾镇属惠安县,算是惠北地区。为何相距这么近,差别如此之大?
“裹脚习俗是中原汉族带入到沿海的,受影响的主要还是汉人,许多少数民族都不认同。”对此有专门研究的浙江省博物馆工艺部主任范珮玲,对海都记者分析道。
对于地方缠足的研究,其实在文史界属于偏门,研究者少。浙江省博物馆收藏了许多裹脚绣花鞋,50岁的范珮玲也是因为母亲小时曾裹脚,才研究起这个冷门。
范珮玲说,在一个地方风行而在别处却不跟风的缠足现象,在浙江也有,因为很多少数民族或有基督教等宗教信仰,世代都不缠足。
“就像泉港钟厝,姓钟的多为畲族,女人都不裹脚。”范珮玲说,这有理论根据,畲族人多住山地边,男人要狩猎,女人就必须干重活;畲族还留有母系社会的观点,女人地位高,也不同于缠足的汉人。
“惠安女也是重要的劳动力;也有人认为惠安女与闽越族或畲族有一定联系。”泉州市新海路闽南文化保护中心主任龚勤勤补充,宗教影响也是一大原因,叶厝不少人在清朝就已信仰基督教,所以也不裹脚。
闲话
马大脚、潘金莲、康熙帝、洪秀全、辜鸿铭……
那些你不知道的缠足事儿
那些你不知道的缠足事儿(美瑞/漫画)
随着老人们老去,三寸金莲也将最终消失。她们结束的,将不止是一个时代,还有存在千年的习惯,以及在中国历史上绵延千年的缠足话题。
对于即将消失的缠足,我们真的了解吗?
如果还停留在“封建社会对妇女的残酷迫害”上,那我们对于缠足的认识,可能还只是皮毛之间。缠足首先是一段活生生的历史,我们祖辈,多少人是缠足而生?文人墨客,多少人又为此讴歌?缠足女人,仅扮演被动的受害者角色吗?多少大人物,为女人这一双脚而大做文章?
真正推行缠足的朝代是宋代
“裹脚起于何时,主流观点认为是五代。”泉州海交馆研究员李义昆说,南唐后主李煜专门制六尺高金莲台,让一个叫窅(音yǎo)娘的嫔妃在上面跳舞,嫔妃以帛缠足,使脚纤作新月状。
李后主的小老婆为讨喜缠足,不料这事就没完没了,根本停不下来。李义昆说,这种风气发展到元朝,缠脚成为社会地位贵贱等级的重要标志。
民国文献《采菲录》记载,清朝各地还流行赛脚会,可能类似今天的选秀。以山西大同最有名,每年农历六月初六,老太婆、小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,穿各色花鞋,坐各家门口,把小脚放门槛,由男性小脚专家品评,赢的人倍有面子,家族长脸,丈夫疼爱。
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博士生马国栋,对海都记者剖析说:“缠足兴起时只是一种爱好,到宋朝变成一种统治要求,形成习俗;当时理学和礼教到了一个高度,要求妇女‘三从四德’,深处闺中,成为推行女教的最好手段。”
当然,并非人人缠足,通常只有富家女子才有条件。马国栋说,缠足一开始并不要求弯弓,后世才越缠越小,越来越变态,“脚越小,越能选得好夫婿,在婆家的地位也越高。”
皇后马大脚和小脚的潘金莲
这几百年以脚出名的两个女人,一大一小,一个是朱元璋的老婆,一个是小说人物潘金莲。
元末,朱元璋从皇觉寺辞去和尚,转行干起义,娶了马大脚。她的大脚是不是格外大?不是,马氏只是因为是苦出身,从小下地干活,没缠脚,所以民间就传为“马大脚”。
马大脚当了皇后,有次在南京街头,风吹轿帘,露出大脚。当年元宵,南京街头出了一幅画,一个女人赤着大脚怀抱西瓜。敏感的朱元璋看见这画,认为是暗讽他老婆,竟降旨把那条街的人杀掉。(明代徐祯卿的笔记小说《翦胜野闻》记载)
同样和现在我们在电视电影中所见不同,潘金莲出名的不是美貌,而正是三寸金莲。
《金瓶梅》中有这么一出,西门庆玩弄女仆宋惠莲时,夸她的脚比潘金莲的还小,潘金莲的鞋子正好能套住她的鞋。宋惠莲很自豪,但偷听的潘金莲哪里受得了,最终陷害了宋惠莲和她丈夫。可见,一双脚也能让女人走火入魔。
甚至,当年的菩萨塑像也是小脚的。民国时人笔记《东鳞西爪》记载,泰山东岳庙供奉的娘娘,泥塑金身,三寸金莲,朝拜者多制锦鞋,为娘娘寿。山东实行放足运动,才将娘娘小脚换大脚。
他们或许能早一点结束缠足
缠足是汉民族的习俗,但并未随着北方少数民族入主中原而结束。
1272年,忽必烈定都北京。蒙古女人要骑马放牧,当然不缠脚。但当时,蒙古皇族不反对汉人缠脚,反而把玩汉族妇女的小脚,缠足继续向纤小方向发展。
清朝也是马上得天下,满族妇女崇尚大脚。顺治下旨:凡以缠足女子入宫者,处以斩刑。几年后,顺治重申,抗旨缠足者,其父或夫杖八十,放逐三千里。后来康熙也重申禁令。
和清朝实行“留发不留头”的剃发令相比,最终没能禁止缠脚。康熙七年,最终开禁。结果,一些满族妇女也悄悄效仿缠脚。缠脚风尚,最终不可收拾。
另一个可能提前结束缠足的人,是太平天国首领洪秀全,为驱使劳动,“令妇女不准缠足”,“任荷砖开沟,浚濠运土诸役”,促进了很小一部分人放足。
1905年,慈禧太后颁布谕旨:“汉人妇女率多缠足,由来已久,有伤造物之和,嗣后缙绅之家,务当婉切劝导,使之家喻户晓,以期渐除积习”。(中国知网期刊论文《缠足与反缠足考察》)
1912年孙中山通饬全国,劝禁缠足。时尚之都上海,“天足女郎”成时髦新名词:“学界开通到女流,金丝眼镜自由头。皮鞋黑袜天然足,笑彼金莲最可羞。”
积弊千年,实难一时放开。最终,还是在新中国成立后,才最终禁绝了缠足。
爱小脚爱得痴迷,恨的恨得切齿
在这场千年时尚风中,男人们是倡导者、赏玩家、记录者。
朱熹在福建当官时,下令辖区内所有妇女必须缠脚,目的是“以绝淫风”。他认为小脚女人不便行走,就没法红杏出墙。也许就是知道这个内幕,道学家程颐家的女人偏不缠脚。
一代官商胡雪岩也是莲痴,是位帝王级玩赏家。清朝文献《越缦堂日记》记载,胡雪岩要求妻妾不得穿裙子,只穿袄裤,以“露出一点水红菱似的鞋尖儿”。胡家有一套区别鞋式等级的详细准则:“足小至三寸以内者,特许御大红平金之鞋;四寸以内者,粉红绣花之鞋;五寸以内,杂色之绣花鞋;五寸以外,只许穿青布鞋。”
惠安人、著名学者辜鸿铭一大爱好就是闻脚。他曾说:“前代缠足,实非虐政,我妻子的小脚,乃我的兴奋剂也。”每当文思枯竭,他就把小脚握在手中闻一闻,顿觉“文思泉涌,下笔千言”。
但新文化运动前后,一些思想启蒙者将缠足恨之入骨,甚至于冒天下之大不韪。1900年,翰林蔡元培竟写征婚启事,以不缠足作为征婚第一条件,惊世骇俗,吓退不少媒人。
缠足和整容,也许本质是一样的
中国知网收录的一篇论文中,四川大学杨兴梅教授说,缠足风行,是一个时代的审美观。
他写道,每个朝代都有流行的缠足样式,正如现代女孩子定期换个发型一样。就像隋唐女性以丰腴、高耸发髻、半露内衣为美,宋代女性以清雅、内秀、小脚为美,诗词所谓“凌波微步”、“罗袜生尘”,写的就是这种充满想象力的步态美,也影响着后人对美的认知。
人大博士马国栋认为,女人裹脚是满足男性病态的审美观,形成以丑为美之风。但著有《缠足》的美国学者高彦颐不这么认为。她说,对女性身体审美观的变化,永远脱离不了社会和社会人的评判,特别是女性心甘情愿主动参与。
浙江省博物馆工艺部范珮玲对海都记者说,对时尚的追求,女性常是高度自觉参与者。如18世纪欧洲女人束腰,也被认为是男权压迫,但紧身内衣能很好地展现性感曲线,反令许多人尝试。
“现代女人尝试各种整容,隆鼻隆胸,削脸抽脂,不也是一种审美观?”她认为,整容对身体的负面影响,不逊于缠足,只是用所谓文明方式重复着昔日对身体的约束,继续为时尚疯狂。
高彦颐认为,在缠足和放足的拉锯战中,缠足人口最终大幅减少;并不是说缠足变成违法了,只是因为它被认为过时了,“当缠足失去文化上的尊荣与体面,其实已经死亡了,一个新的时尚潮流将代替过时的缠足”。(感谢刘宗训为本期报道提供帮助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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